红磨坊
杨娥
随着乡村旅游的兴起,老家的旧宅来了个华丽转身,变成了蓄着乡愁的“民宿”。我从堰茬儿里扒出尘封在旧时光里的石磨,也扒出了一段青葱岁月。
老家的旧宅是典型的北方四合院,坐西朝东有两间厢房,用红背草苫顶,码得齐齐整整,再一层层错开,用拍筢拍得实实在在,在阳光的折射下,泛出红褐色的亮光。四周的墙壁用土坯垒砌,再抹上用麦秸和成的泥巴,不透风雨。后墙外光滑处书写着“备战备荒为人民”的宣传标语,彰显了浓厚的时代色彩。这两间厢房,靠北的一间养牲口,靠南的一间做磨坊,里面安置了一盘用红岩石锻造的旱磨。这盘磨又大又厚,下扇磨锻有均匀的人字形图案,形成凹槽,便于上扇磨的运动和粮食的流出。中间磨脐周围稍低于磨平面,锻造有八卦图形,其用途我真的不明白,老祖宗的智慧玄机也许就锻刻在石头的记忆里。上扇磨中间两个均匀的磨眼,有小茶杯粗细,下粮食用。上下磨扇用磨脐的凹凸咬合在一起。在上扇磨的外围均分距离钻两个眼儿,揳入木橛,拴上绳子,绑着一根碗口粗的磨杠,我们推动磨杠,上扇磨就呼噜噜地转起来。拉磨本来是驴子的本色。我家开始也养有一头灰褐色的毛驴,后来也许是生病,也许是年岁太大,被基建队牵走,捂着眼睛杀掉了。只留下一幅做工精细的驴碍眼(驴子拉磨时遮眼睛的物件),上面用丝线扎绣着喜鹊登梅的图案,堪称是一件艺术精湛的工艺绣品,奶奶摩挲着它掉了好几天眼泪。此后,家里也没有再买驴,推磨的活落在了我和弟弟的肩上,妈妈坐在面柜旁边的马扎儿上罗面(罗,做动词用),踅糁子。
推磨虽然出力但好玩。磨麦子特别费劲,第一遍麦粒大,不粘磨,推着省力,我和弟弟推着磨杠呼噜噜地疯跑,第二遍以后就越来越沉,如果麦子入麸的不应时,潮湿了一些就更沉了,尽管母亲在磨眼里插上筷子或细木棍,还是下得不利。尤其是麦豆混合,把豆子拉成豆瓣后洒水入腐,然后磨面,油粘油粘的黏在磨齿上,就是不下面。我和弟弟用上吃奶的力气,那磨还是慢悠悠的转不动。我们最喜欢的是拉豆子或推玉米,磨扇轻的动着就走了。这时候小弟弟就会勾着磨杠打秋千,我们还会把小妹妹放坐在磨杠上推着疯转,就像在游乐园里坐电马一样,叽叽嘎嘎的欢笑洒满了磨道,飞出红磨坊飘向遥远的天空。
由于白天农活忙,母亲往往把推磨的活放在晚上,拨亮一盏马灯挂在墙壁上,把整个磨坊氤氲成红色的故事。磨道就成了我和弟弟走不完的长征。有时弟弟扶着磨杠推着推着睡着了,有时候不想推了,就编排说头晕了,于是,母亲接过弟弟推几圈,这时候我会感觉特别轻,但困意也就袭上来,晕晕腾腾的仿佛进了太虚幻境。最可爱的是有月光的夜晚,小弟小妹不瞌睡,磨道里热热闹闹,五六十斤一套粮食不知不觉就磨完了。那时,天天盼望有人来我家磨磨。整个生产队就我家一盘磨,四邻八舍的都得来我家磨粮食。有人来磨,我们就有了玩伴,小小磨坊也成了时政演播厅。东家长西家短,话桑说麻,晴雨稼穑,乡土新闻,风俗俚语,皆由红磨坊衍生。杨母,花婶,琴嫂子……她们磨完了粮食,会坐在院子里遮天蔽日的大楸树下和奶奶扯闲话,这是秋阳下最慢的时光。最渴望的是四奶奶带着她的哑巴侄子来推磨,我们会上演一幕幕恶作剧,挑逗她的傻侄子,满足不可名状的童心童趣。傻子叫王旦,也曾有过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,但一解放,人家就离婚了,于是王旦有个外号叫“旦旦一”。王旦最讨厌别人比个大拇指喊他“旦旦一”,他会恼羞成怒,石头瓦块儿的砸你。但我们小孩子叫他没那么严重,有时他也会咧咧嘴无奈地笑笑了事。大人们拉闲篇时,我们会玩捉迷藏的游戏。磨坊是最诡秘的场所,磨盘下,面柜里都是我们的藏身之处,有一次妹妹把面柜里面的罗面掌取出来,悄悄的藏在里面,又把上面推拉的盖子拉上,谁也没有在意。吃晚饭的时候,我们想起她,沟里河里寻了个遍,急得我们带着哭腔喊,最后妈妈从面柜里抱出个熟睡的小人儿,浑身白乎乎的像个白胡佬儿,幸亏人小盖子没拉严。由此母亲严令:以后不准藏在面柜里!石质的磨齿也有被时光磨钝的时候。锻磨是当时技术性很强的一种职业,锻坏的磨很沉且一遍一遍磨不净粮食。经常到我家锻磨的是一个操着外地口音,五十多岁的师傅,他有一个绝活:会说瞎话儿(即讲故事)天上的,地下的,神仙鬼怪,荒诞灵异,讲起来活灵活现,引人入胜。只要锻磨师傅的锤子响起,我们就聚拢在磨盘的周围,做起了忠实的粉丝。我第一次知道了五鼠闹东京的侠义;知道了花果山美猴王的逍遥;知道了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的快意恩仇……我想这应该是我向往传奇的原始启蒙。只是锻磨的这种行当已经湮没在历史的褶皱里如风烟消失……此后,我家的石磨换成了钢磨,庞大的铁框子一人来高,柴油机“突突”的轰鸣震耳欲聋,我实在不喜欢这个庞然大物,可它的效率却是石磨所不能及的。再往后,面粉加工厂代替了小手工作坊。随着打工热潮的膨胀,耕地逐渐荒芜,即使有留守者稍有收成,也是和换面的直接交易,红磨坊被尘封在了历史的断代里。中国农耕文化从旧石器时代到新石器时代,人类凿石成器,刀耕火种,从没和石头分离过,也正是如此,在人类的语系里才有了石破惊天的惊艳和滴水穿石的柔韧。石磨,作为农耕文明的载体,破犁了一个时代的蒙昧,把人类推向一个更为文明的里程,有着划时代的意义。我把老家的民宿冠名以“红磨坊”,她承载着一代农民对新生活的期盼,一定会迎来更加美好的春天。